
《内蒙古日报》(2025年4月22日10版)。
自白
两千年前的祈福
□高玉璞
“言武事者,首曰弓矢”,在火器问世前,弓箭是名副其实的“战神”。弓箭杀伤力最强的部位是我们箭头,古代称“镞”,形制从最初的脊背扁平双翼式发展为三翼式。
我们不仅锋利、杀伤力强,还有减少空气阻力的作用。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制作我们的材质也不同。新石器时代是磨制工艺,人们用兽骨、石头等材料磨制箭镞。商代,青铜箭镞问世。
我就是三翼式青铜箭镞,和100多个兄弟诞生于距今2000多年前。我们全身各部位都有专业名称:最前端的尖头称“前锋”,两边称“翼”,也叫“叶”,翼上锐利的部分称“刃”,翼下垂的刺称“后锋”,后锋与脊相连处称“本”,中间称“脊”,脊末端与棍状连接处叫“关”,而这根“棍”叫“铤”。
作为箭镞我们没有上沙场,成为肩负重托的祭祀礼器。因此,工匠在铸造时融合了中原块范法与草原特有的泥芯工艺,这种工艺在中原青铜器中极为罕见。工匠用三扇镞范拼合,而且一次只能铸造一件。他还在我们脊部末端打了穿孔,有长方形、圆形、也有椭圆形。
作为青铜箭镞,我们的身上没有青铜器上繁复的纹饰,但精密的三翼造型与标准化尺寸透露出工匠一丝不苟的严谨。一镞一范,工艺精细,凸显出人们在我们身上寄予的厚望。
我还记得那天,听说从大兴安岭走出来的鲜卑人要和游牧于呼伦湖畔的部落争夺牧场,为求“大泽神”护佑,部落首领带领众人在呼伦湖边举行了隆重的战前祭祀仪式后,将我们100多个弟兄投入湖中。这个仪式相当于《春秋左传》里记载的秦穆公“以璧祈战于河”,王子朝“用成周之宝珪于河”活动,均是为了祈祷争战胜利而举行的隆重祭祀。
我们肩负部落存亡之际的虔诚祈愿,在地下沉睡了2000多年,成为今天为世人讲述那段历史故事的物证。


千年箭语青铜镞
□高玉璞 通讯员 何佳
位于呼伦贝尔的扎赉诺尔,名字与驰名中外的呼伦湖有关。呼伦湖是我国北方第一大淡水湖,又称达赉湖,扎赉诺尔便由蒙古语“达赉诺尔”音转而来,意为海一样的湖。
扎赉诺尔历史悠久、底蕴深厚,是中国北方草原文化的起源地,匈奴、东胡、鲜卑等游牧部落相继在这里活动。再往上追溯,早在旧石器时代晚期,“扎赉诺尔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创造了著名的“扎赉诺尔文化”。
想要了解一座城市就去她的博物馆。记者踏入扎赉诺尔博物馆的历史展厅,目光立即被一组泛着幽绿光泽、形制独特的青铜箭镞吸引。箭镞上斑驳的锈迹沉淀着数千年前北疆草原的风霜。这些青铜箭镞是该馆的镇馆之宝,也是古代游牧部落军事与祭祀活动的实证,更是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重要见证。
博物馆文物保管部主任何佳介绍,这批箭镞重见天日的经历颇为曲折。
1996年2月26日上午10时许,在达赉湖北岸、达兰鄂罗木河与达赉湖交汇口附近的一处个体采砂场,58岁的放炮员毕某像平时作业一样引爆了雷管。硝烟散后,毕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被炸开的冻土层下,离地面约70厘米厚的砂石堆里,一堆绿锈斑斑的金属物和一些骨骼呈现在面前。这些金属物呈三角形,大小各异。毕某和现场的几名装卸工认为这是些可以去废品收购站换钱的破铜烂铁,便一鼓作气把它们装进麻袋,放在看砂人那木吉拉的小屋里。
70岁的那木吉拉觉得这些金属物不像普通物件,便掏出一个去找老朋友王正一。王正一是内蒙古考古学会会员,看到那木吉拉手中的金属三角形器物惊喜地高喊:“这是镞,也就是箭头,是国宝,国宝啊!”当他俩返回采砂场后,毕某装在麻袋里的东西一眼看去已被人动过。那木吉拉带着王正一去采砂场找司机和装卸工,但是人们得知这些器物是文物后,便相互推脱起来。
王正一只好去达赉湖水上公安局报案。公安局长立即召开紧急会议,控制扎赉诺尔区所有废品收购站,并对发现箭镞的采砂场进行保护。
随后,公安人员在调查中了解到,先后共有19人接触过这批箭镞。经过37天的艰辛走访,逐个做通了这19人的思想工作,公安人员将112件箭镞全部收回。
时任呼伦贝尔文物管理所(今呼伦贝尔民族博物馆)所长的白劲松和满洲里市文化局局长张敬华对这批箭镞进行鉴定后,认定它们是距今2000多年的青铜镞,后经内蒙古自治区文物专家进一步鉴定,确定年份为距今2000—2150年。
扎赉诺尔博物馆馆长张智文说:“在扎赉诺尔古文化研究中,旧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陶器时代均有考证,唯独没有铜器时代文物实证,这批青铜镞的出土恰恰解决了断代问题。”
这批青铜镞虽然形制统一尺寸却悬殊,最长的18.1厘米,三翼形镞身向前聚拢成锋,刃部或直或弧,交接处设有圆孔与长方形穿孔,工艺复杂,远超实战需求。部分镞刃未开锋,并且没有箭杆或弓弩,说明这些镞的用途并非单纯的武器。
呼伦贝尔地区早在石器时代就是文化交流的枢纽。新石器时代的石镞曾作为部族间馈赠的珍贵礼品,在嫩江流域与松花江流域的文化交融中架起桥梁。及至青铜时代,金属铸造技术的传播使箭镞从实用武器升华为文化符号。《国语》记载的“楛矢石砮”典故,正是中原认知北方文明的重要见证——周王朝将肃慎进贡的箭镞刻铭分赐诸侯,这种跨越地域的文化认同,在青铜镞上得到延续。
考古学家指出,这是一批三翼有銎(qióng)形青铜镞,重量与规格远超人力射程,孔内没有使用箭杆的痕迹,结合呼伦湖作为匈奴与鲜卑交界的“大泽”的神圣地位,这批青铜镞极有可能是祭祀活动中献给水神或战神的礼器,承载着游牧部落对自然与力量的崇拜。
呼伦湖地区自古是北方游牧部族的摇篮,匈奴、鲜卑、契丹等部落在此交替登场,留下交融共生的文化印记。青铜镞群出土于西汉中期至东汉初期地层,恰逢匈奴式微、鲜卑崛起的转折期。史载鲜卑南迁呼伦湖后,逐步吸收匈奴的文化与中原技术,为北魏王朝的建立奠定了根基。
“青铜镞群的发现,为这段历史提供了新的注脚。青铜镞的形制虽然受三翼镞影响,但夸张的尺寸与礼器属性反映了游牧部族在祭祀仪式中的创新。正如《史记》所载,游牧部族常以器物彰显权力与信仰,青铜镞或为部族首领祭祀‘大泽神’时所用,以祈求征战胜利、部落繁荣。青铜镞的发现,不仅填补了呼伦贝尔地区匈奴至鲜卑时期考古的空白,更揭示了游牧文明与中原文化的深层互动。”张智文说。
观点
跨越时空的传承
□何佳
扎赉诺尔博物馆珍藏的青铜镞长度在7厘米至18厘米之间,重50克至200克,铸造工艺呈现出鲜明的游牧特色。三翼造型需三扇镞范拼合铸造,每件都要单独制作,镞身长度误差需控制在0.5厘米内,彰显出制镞工匠精湛的铸造技术。值得注意的是,相似的青铜镞在蒙古国石板墓、俄罗斯外贝加尔昌德曼文化遗址中均有发现,其形制可追溯至公元前5世纪的草原青铜文化。这种跨越时空的器物传承,印证着当时多元文化对游牧部族的影响。
呼伦湖畔青铜镞群的特殊性远超常规兵器范畴。集中的出土位置、统一形制规格与刻意控制的铸造精度,均指向祭祀功能。结合《史记》《后汉书》记载,公元前1世纪正是匈奴与鲜卑争夺草原霸权的关键期。考古学家在镞群发现地周边找到散落的人骨、马骨,推测这是匈奴部落在鲜卑南侵压力下,以战马、兵器祭祀呼伦湖神的仪式遗存。
这种祭祀传统蕴含着深刻的生态智慧。游牧部落将湖泊视为“大泽神”的化身,在《山海经》记载的东胡地理认知中,呼伦湖就是联通天地的神圣坐标。游牧于呼伦湖畔的部落通过用青铜镞祭祀,既祈求战争胜利,同时也表达了对生存环境的敬畏。
当考古毛刷轻抚过青铜镞斑驳的表面,唤醒的不仅是游牧部落的一段往事,更是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的历史密码。这些穿越时空的金属信物提醒着我们:北疆文化是在持续的文化碰撞与融合中淬炼出兼容并蓄的文明品格,这种开放包容的精神血脉生生不息。(作者系呼伦贝尔市扎赉诺尔博物馆副研究馆员)
史话
历史文化上万年
位于扎赉诺尔北部的蘑菇山遗址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遗址,出土了砍砸器、尖状器、刮削器等100余件石器,证明早在3万年前的旧石器时代,扎赉诺尔就有古人类活动。他们创造的远古文化,被世界考古界称之为“东方太平洋沿岸与西方波罗的海之间古老文化脊梁的拱心石”。
1933年,扎赉诺尔露天煤矿发现一颗人头骨化石,颧骨突出,眉弓粗壮,门齿呈铲状……这是亚洲及中国北方现代人类早期古人类的代表,被命名为“扎赉诺尔人”。生活在距今约1万年的“扎赉诺尔人”已经能熟练打制和压制各种石器,制造弓箭等复合工具,过着采集、渔猎的生活。他们创造的远古文化被著名古人类学家裴文中先生命名为“扎赉诺尔文化”。
扎赉诺尔地区先后有东胡、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室韦、契丹等游牧部族在此活动。公元前1世纪,拓跋鲜卑首领推寅率部南迁至“大泽”(今呼伦湖),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息,成吉思汗也在此厉兵秣马。
这里迄今发现的拓跋鲜卑古墓葬有300余座,被誉为“北国第一古墓群”,列入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小孤山遗址位于扎赉诺尔矿务局灵泉煤矿西南约3公里的孤山子东南坡上。山坡上有一条长约200米、宽约100米,属于地质时期的晚侏罗纪的凝灰质细砂岩砾石条带,地表遍布石片和硅化木等。内蒙古考古、博物馆学界奠基人之一汪宇平先生通过现场调查认为,这里可能是一处石器制造场。根据采集打制的石制品的大小、形状及加工方法等分析,其时代应与蘑菇山遗址相当,属于旧石器时代晚期。
万年历史文化、千年草原文明,为扎赉诺尔留下了光辉的印记。
来源:内蒙古日报
编辑:李金璇
编审:赵宗杰
终审:刘畅
总监制:肇慧茹